在西方,如果一個政治家的立場左右搖擺,公眾和媒體會批評他愚蠢或狡黠。但當一名藝術評論家改變了自己的立場,產生的連鎖反應就小得多了。往往只有堅定的支持者、其他批評者,或被評論的藝術家才會注意到這一變化。
然而,當頗有聲望的藝術評論家彼得·施杰爾達題為《就古斯塔夫·克里姆特的“阿黛爾”,我改變了主意》的博客出現在《紐約客》的網站上時,很快引起了人們的注意。這幅作品創作于1907年,畫面上的主人公是25歲的奧地利實業家之妻阿黛爾·布洛赫-鮑爾。施杰爾達并未全然否定自己的判斷,6年前他還頗為贊賞地表示該作“手法很討巧,但卻也出類拔萃”,而今,在這位評論家眼中,它成了“體量巨大、華而不實的裝飾品”,“即便在當時的時代也好不到哪兒去,純粹因為人們為之砸了太多錢”。
1、高賣價、政治性等因素、影響了審美判斷
“我在第一次見到這幅作品時給了及格分,”施杰爾達表示,“但經過多年,我反復看到它,現在覺得‘這簡直亂七八糟?!o人的第一印象是絕對華麗。但現在我發現它太不連貫,完全不配稱為一幅好作品,甚至連好的裝飾品也談不上。它竟然曾是世界上最昂貴的繪畫?!?br/>
2006年《阿黛爾·布洛赫-鮑爾》的成交價是1.35億美元,買單者是藝術品收藏家、化妝品巨子羅納德·蘭德。
施杰爾達這番表白不禁讓世人產生好奇。一位藝術評論家為何會在公開出版物中出爾反爾?人們普遍認為評論家具有一雙慧眼,能夠作出自信的判斷,那他們如何又會改變自己的主意?時代的更迭是否影響了評論家的口味?他們是否會被其他評論者所影響?對藝術家的熟悉程度是否會影響評論者的判斷?評論家改變立場是否會對其他評論家產生影響呢?
“我認為,在施杰爾達的博客文章背后,是一種對大量金錢的影響的反感,金錢影響了審美判斷和經驗?!痹凇都~約時報》做了九年藝術評論的邁克爾·布蘭森表示,“這種厭惡的感覺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他如何看待這幅畫?!?br/>
唐納德·庫斯皮特曾經撰寫了大量關于藝術家和藝術評論的書籍,他的言辭更為嚴厲:“施杰爾達關于克里姆特繪畫的評論似乎并不是深思熟慮的結果。這是一個蓋棺定論,完全沒有探討的余地,評論家不應如此武斷。也許他將這幅作品和克里姆特其他作品進行了比較,對作品的判斷應該置于整個藝術史背景中去理解。他前后不一的觀點本身就是他過于武斷的明證?!?br/>
事實上,庫斯皮特本人也曾經經歷過自我的否定。他曾是萊昂·戈盧布的贊賞者,他曾在1986年寫了一本關于這位畫家的書,但對其后期作品逐漸喪失了興趣,“歸根結底,政治正確比繪畫本身更重要”,他就此表示。
時代的社會政治傾向也不可避免地會對作品的判斷產生決定性影響?!拔沂芙逃谂畽嘀髁x和身份政治,”《新聞周刊》和《華爾街日報》的評論家彼得·普拉根斯表示,“李·克拉斯納被忽視和低估了,在我印象里,最令人瞠目結舌的展覽就是李·邦特古在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的回顧展覽。她應該和勞申伯格、瓊斯平起平坐?!边@些年來,普拉根斯對于海倫·弗蘭肯特爾、弗朗西斯·培根、詹姆斯·特瑞爾和羅伯特·歐文的觀點都產生了變化。
2、為了面子死撐到底、還不如承認錯誤
在悠長的藝術史中,評論家改變觀點的事例比比皆是,其中,克萊門特·格林伯格對于莫奈的意見更迭尤為引人注意。1945年,格林伯格曾經發表觀點,表示這位印象派大師的晚期作品“僅僅展現了藝術家的風格,甚至算不上是一件藝術品”。
12年后,抽象表現主義風格聲名鵲起,克萊門特又改口確認了莫奈的重要性,“在此需要對一個錯誤進行糾正,雖然這個錯誤是一個鑒賞的失敗———可能是現代繪畫的發展過程中一個不可避免的,甚至是必要的階段?!?br/>
特里·蒂徹特常常為《華爾街日報》《評論》等雜志撰文,對藝術、戲劇、舞蹈發表意見,他表示,“我常常改變自己的想法,我覺得與其為了面子死撐到底,還不如承認錯誤,盡管很多評論家不會改口?!?br/>
蒂徹特在關于莫奈的評論上經歷了一場逆轉,開始他認為莫奈很“偉大”,但后來他認為莫奈的畫“對我來說最終死在了墻上”。在寫評論多年之后,他已經學會了謹慎對待自己的負面情緒?!爱斈愕谝淮慰匆娨患囆g品時覺得非常不喜歡,你必須再三考慮,”他表示,“有可能這是一種正面的反應,你因作品感到震驚,但在起初的時刻你沒有意識到這一點?!?br/>
歐文·桑德勒是抽象表現主義的擁護者,也是《美國繪畫的凱旋》一書的作者,他承認自己第一次看見弗蘭克·斯特拉和安迪·沃霍爾的作品時被難倒了?!拔艺驹谧髌非?,看到了前衛的創作,但卻無法立刻接受它們,”桑德勒說,“我像喜歡德·庫寧那樣喜歡沃霍爾嗎?不。但是我確認它很重要,和我們的當下生活聯系緊密。從那以后,我一直小心翼翼。當某些東西令我產生了負面的反應,我就會給它時間?!?br/>
一些評論家可能因為對整個流派不甚了解而妄下定論,往后,他們常常會修改自己的意見。27年前,《舊金山紀事報》和《藝術新聞》雜志的藝術評論家肯尼斯·貝克受邀就攝影發表專題演講,他事后承認自己“本質上否定了其價值”?!安痪弥?,我就有兩個新的發現———事實上有一些作品是我非常欣賞的,攝影內容豐富因此很容易成為寫作的主題?!边@些發現引發貝克對攝影進行了更深入的探索?!拔野l現自己迷上了不同攝影家的作品:威廉·克萊因、歐文·佩恩、李·弗里德蘭德、喬爾-彼得·維特金……”
3負面評論應謹慎發表、藝術家們會因此受傷
有時候,嶄露頭角的藝術家可能在公開出版物中遭到負面評論,但隨著藝術家持續曝光,對其藝術成就的欣賞會隨之而來。布蘭森回憶說:“當我在1983年第一次看到大衛·帕克的作品時,我寫了一個簡短的、相當負面的評論。等到帕克在惠特尼美術館舉辦回顧展覽的時候,我發現自己很喜歡他的作品。芭芭拉·克魯格則是另外一例。最初幾次,我看到她的作品的時候,并沒有被它迷住。而現在,我也開始喜歡她的作品了?!?br/>
另一位藝術評論家金·列文也有同樣經歷,她曾在《鄉村之聲》上強烈呼吁觀眾“抵制”美國畫家約翰·卡林的首展,對藝術家對老年婦女的描繪表示震驚,稱其“太可怕了”。而后,當卡林2003年的回顧展在惠特尼美術館舉行時,她依然持有保留意見,但也開始改口稱贊他的“勇敢姿態”,并授予他這個時代“首位矯揉造作者”稱號。
《洛杉磯時報》的評論家克里斯托弗·奈特記得自己曾對“Helter Skelter:1990年代的洛杉磯藝術”的群展中南?!斮e斯的作品大加斥責。
1992年時,他寫道,魯賓斯的“毀壞的移動住宅和熱水器堆積如山,以笨重之力試圖給觀眾以驚嚇,但其影像轉瞬即逝,無法讓人產生共鳴”。16年后,他依然發現自己對這件作品無法忘懷:“我曾經斥責這件作品只是一時的討巧之作,但時至今日我自己依然對其不能忘懷?!焙髞?,魯賓斯在洛杉磯當代藝術博物館廣場上安置了一件巨大的作品,奈特稱贊其“怪異而美麗的力場”,“它讓我每每經過都會產生強烈的興奮感”。
奈特吸取了起初妄下斷言的教訓,他寫道:“藝術是一種經驗,當它呈現出來時,需要的是信任。理解它,才能做出更好的評論?!?br/>
另一件震動藝術界的觀點更迭發生在2009年紐約高古軒畫廊的畢加索展覽之后。該展覽呈現了藝術大師晚期的繪畫和版畫。1970年代,著名的藝術評論家羅伯特·休斯和約翰·伯格曾對大師最后幾年的創作大加批評。當時,休斯在《時代》周報撰文表示:“很難想象,這么偉大的畫家會畫出如此草率和膚淺的涂鴉,即便他已經是一位垂垂老者?!?984年,古根海姆博物館為畢加索舉辦回顧展時,他的觀點已經開始發生改變:“好的作品很不錯。他們用一種離奇的方式刺激著視覺,讓人驚訝?!?br/>
2009年的展覽呈現了畢加索1962年至1972年間的上百件作品,很多評論家紛紛修改了自己的意見?!拔覀冎杏幸恍┤藢τ诋吋铀髯詈髸r期的作品不以為然,認為它們是怠惰和馬虎之作?!笔┙軤栠_寫道,“我們忽略了評論的對象……畢加索再次超越了他所處的時代,他粗暴地對待媒介,是為了使其獲得新生?!?br/>
大多數評論家都同意,負面的評論應該謹慎發表?!叭绻粋€評論家去談論他們了解的一個活生生的人物已經開始走下坡路,這是件很尷尬的事。部分原因是,即便是著名的、功成名就的藝術家,也會因評論家的觀點遭到傷害?!鄙砑嫠囆g家和評論家兩重身份的普拉根斯對此深有感觸。
“1956到1962年,我在《藝術新聞》做評論時學到了一件事,”桑德勒回憶說,“人們總是會揀重要人物攻擊,而不屑于應付無名小卒。如果他們沒有獲得一定聲譽,你只會與他們擦身而過?!?/p>